此时,龚师傅命令学徒们靠近,按压住牛身。
龚师傅将刀尖轻插入牛只左肩胛下方,口中小声道:“解。”
左边肌肉整片整片应声脱落,正好捧在学徒手中,学徒忍不住惊呼起来。
与此同时,牛的肚肠一古脑儿掉落,正好掉在下方的盘子里。
龚师傅依样将刀尖伸入右肩胛,阿瑞托着牛身,只觉手掌下一阵微颤,整片牛肉就脱落下来了。
他看清龚师傅下刀之处,正是数条肌肉纠结之“点”,龚师傅从那个“点”开路,牛的肌肉便顺其自然而落。
点!
正是这个“点”!
五名锦衣卫分头攻击,三名又再攻阿瑞,两名被打肿脸的则直扑赛流星。
三位锦衣,各个心思不同,有的已有些怯意,刀势不复猛利,有的则愤慨不已,要讨回一口气,刀势猛烈。
这五刀攻来,有急有缓,有刚有柔,有攻中带守,有全无守势,无论如何,这松紧之间,必定有一“点”存在。
庖丁解牛,正是以点着手,化点为线,线扩大成面,于是……
阿瑞举刀,锦衣三刀尚未交锋,三条攻击轨迹尚未交集,于是……
阿瑞再举另一刀,伸向赛流星,因为那边还有两把刀,于是……
三名攻击阿瑞的锦衣卫一脚踏前,刀已斩下,却没斩着任何东西,阿瑞也不在跟前,一切完全出乎意料,他们一时错愕不已,有一秒钟时间脑袋空空,不知该做什么才好。
他们回头一望,望见另两位攻击赛流星的锦衣卫,也在回头看,也在目瞠口哆,看见阿瑞和赛流星两人站在中央。
阿瑞说:“我方才手下留情,只念你们不过是为虎作伥,今日我俩只为这孽阉而来,若诸位不出手阻隢,我也不会动真刀。”
他们都知道,阿瑞刚才的刀刃从没对向任何一人,他只在对付刀而已。
“少贫嘴!”吴长空嚷道,“今日就要你变成肉酱!”
肉酱?
阿瑞知道制肉酱的刀法,一把平口刀刃,在厚砧板上剁肉,筋不可全断,还要肥瘦参半,肉酱才有咬劲,一把刀运用熟悉了,可两刀齐剁,可真功夫还是见在一把刀上,两刀虽快,不过是省时的花巧功夫,由于两手力道不均,剁出的肉反而咬起来不会每一口都一样。
“你们不愿放过我,我也无法留情了。”阿瑞举起切肉刀,刀刃圆弯。
他忆起马老师傅在杀牛后双手合十,口中不知念些什么。
他问起这件事时,马老师傅回道:“牠会痛的。”
牛会痛,当然,牛还会啼哭求饶,还会怨恨杀他的人。
“咱们虽是血口上讨吃的勾当,仁慈之心也不应完全磨灭,我杀牛,只求让牛速死,而且死得痛苦最少。”
“那师傅念的是……?”
“往生咒,愿牠早日找个好归宿,来世莫再当畜生。”
阿瑞大喊:“来世莫再当畜生呀!”说时迟,那时快,刀光已迫及眼前。
五把刀铿锵落地。
五根尾指随后掉落。
阿瑞还是手下留情了。
若切的是大拇指,他们这一生就不必握刀、不必动筷、不能抓笔,甚至不能下棋。
少了尾指,刀也握不紧了,但顶多无法挖鼻孔。
五名锦衣卫一时未觉手痛,只在心中怪道为何握刀不稳了。转眼,渐觉疼痛,痛楚愈加剧烈,指痛连心,痛得牙根发紧,直冒冷汗。
吴长空在痛楚中兀自忆起,前番在一味堂与姓龚的二厨交手,也见他使过这一招,将伙伴的拇指削去。
他们杀过许多人,从未考虑过别人痛不痛,或许是因为杀人太多,杀得都忘了原来被刀切割是那么痛的。
这就是痛在别人身上和自己身上的不同。
明镜使移近飞虹子,轻声道:“你瞧。”
“瞧啥?”
“这孩子是个奇葩,方才要不是他投鼠忌器,顾及咱俩是师叔,说不定还不能生擒他。”
飞虹子顿首道:“瞧他这杀红眼的狠劲,要是他对咱俩狠起心肠,老夫也不知胜算几何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?”
“他有弱点。”
阿瑞乘胜追击,冲向郑公公,赛流星也一起扑过去。
郑公公火速运掌,手掌即刻发黑,冒出寒气。
他身边还有一名锦衣卫,长得无常鬼也似的端木雄,见郑公公被袭,却毫无动静,另外还有两名小宦官,也不知所措的在乱跳。
此时,响起一把沉厚有力的声音:“你给我住手。”虽不大声,却令阿瑞顿时停下脚步,心底还马上产生一股惧意。
是住持,长生宫住持朱九渊说话了。
事隔多年,住持的声音依然那么有威严,这是自幼种入意识中的反应。
“你给我住手。”朱九渊道,“你要对我的客人做什么?”
阿瑞楞住了。
郑公公嘿嘿笑道:“朱道长,您教的徒弟,教养可不怎么样呀。”
朱九渊瞪了他一眼:“你是客人,客人之道,在于别理他人家事。”
郑公公脸上一阵青一阵红,脖子都变粗了。
“是啊,师弟,”阿瑞顺口道,“你可要乖乖的哦。”
赛流星楞在原地,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,不禁作声大叫:“这下子又怎么啦?怎么全部都变成一家人啦!”
朱九渊微笑走向阿瑞,道:“没想到在外多年,你竟已成材了。”
住持的声音好令人放心,住持的话语好令人宽慰。
朱九渊伸手,道:“如果住持原谅你,你愿重归长生宫门下吗?”
“我……”
阿瑞迷茫了,长生宫是家,哪一个游子不想回家?
尤其是,当开口邀他回家的人,就是逐他出门,恩威并施的住持。
“师兄请住手。”飞虹子的声音忽然自耳际响起。
阿瑞一惊,自迷惑中猛然抬首,见飞虹子的长剑正横在他肩上,剑锋指向斜侧方。
更重要的是,住持的手正要轻拍他的肩膀,被飞虹子长剑所阻,手掌停在离剑一寸上方。
剑身发红,正微冒热气。
住持的手也发红了,热气逼人,阿瑞感到耳朵被烫伤,也闻到耳边的鬓发发出焦味。
阿瑞心底整个寒起,连退几步,直瞪住持红通通的手掌。
那是长生宫“离门”的“火犁掌”,被击中之人,轻则皮开肉绽,重则五内焚烧,可隔着肚皮煮熟内脏。
朱九渊被飞虹子阻隢,脸色阴沉的收回手掌:“师弟为何阻我?”
“师兄,要施七杀之刑,也得禀告历代师祖。”飞虹子冷冷的说。
“此是孽徒,众所皆知,已逃过五绝之罪,如此不仁不义之人,何必多言?”
“住……住持……”阿瑞悲伤莫名,眼泪都快溢出来了,“你要杀我?”
朱九渊道:“你本来就不该活下来的。”
朱九渊眼中尽是杀意,杀意延烧到掌心,迸出烈焰。
“快逃!”飞虹子转头向阿瑞说道。
阿瑞一时迷茫,还是赛流星见情势不对,拉了他就跑。
错乱之间,飞虹子忽觉胸口一热,本能的缩起胸部,却见朱九渊的火犁掌已直迫胸前,惊道:“师兄,你……”
惊愕未定,背后又觉利刺插入背脊,回头一看,是明镜使的拂尘凝成利锋,已透入腰际。
突变横生,飞虹子一时还不了解怎么回事,胸口衣裳已烧开一个大手印。
“师叔!”阿瑞回身大叫。
赛流星忙凑去他耳边道:“小兄弟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啊……”
阿瑞看着飞虹子一脸错愕的倒地,明镜使平静的望向阿瑞,眼神看不出他内心的感觉,是忧是喜,或哀或乐,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。
此刻,大殿外有人赶来,阿瑞一看,是其他师叔、师伯、师兄弟等,一一闻风而至,他们看见倒在地上的飞虹子,看见住持朱九渊,也看见一身衣衫残旧的阿瑞。